凌霄宝殿内,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,唯有陆压偶尔因惊悸而发出的细微呜咽,以及帝俊指间金血滴落在地板上的轻响。
“圣人……好一个圣人!”
帝俊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已从最初的滔天恨意,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寒。
他低头看着怀中仅存的骨血,那懵懂无知却又承载了九位兄长血债的幼子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。
“大兄,难道这血海深仇,我们就只能忍下?”
太一紧握着混沌钟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钟体微微震颤,发出不甘的嗡鸣。
他宁愿提着东皇钟杀上西方世界,或是闯上崐仑山,哪怕身死道消,也好过此刻这锥心之痛与无力之感。
“忍?”
帝俊缓缓抬头,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。
“杀子之仇,不共戴天,如何能忍?后羿要死,巫族要灭,这是必然!但那些躲在幕后,以我儿性命为棋子,推动这场杀劫的……同样要付出代价!”
他轻轻抚摸着陆压的羽毛,动作罕见地轻柔,眼神却锐利如刀。
“然而,圣人之下,皆为蝼蚁。此刻与他们正面冲突,无异于以卵击石,非但报不了仇,反而会葬送妖族最后的气运,正中了他们的下怀。”
太一闻言,胸膛剧烈起伏,但终究没有反驳。
他明白,兄长说的是事实。
圣人之威,他们曾在紫霄宫中亲身感受过,那是一种本质上的差距,非神通法力可以弥补。
“那……我们该如何?”
太一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。
帝俊的目光再次投向三十三天外,仿佛穿透了凌霄殿的穹顶,看到了那冥冥中掌控一切的天道,以及那几位超然物外的圣人。
“他们不是喜欢落子,喜欢借势吗?”
帝俊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算计。
“那朕,便也借一借他们的‘势’!”
他低头看向陆压。
“陆压是我金乌一脉最后的血脉,是未来太阳星的执掌者,身份特殊。太清圣人立‘妖教’,虽不管事,但其名分在此。我将陆压送上崐仑山,拜入老子门下,名义上添加‘妖教’,求其庇护。”
太一先是一怔,随即眼中精光一闪。
“大兄是想……以此将老子拖入巫妖之战中?哪怕只是名义上的?”
“不错!”
帝俊颔首,眼神深邃。
“老子清静无为,轻易不会沾染因果。但他借我妖族气运成圣,这便是因果。收下陆压,他便再难完全置身事外。”
“陆压在我妖族地位尊崇,他成了老子的弟子,老子的妖教与妖族关联便更深一层。届时,西方二圣若再想暗中算计,也需掂量掂量是否会直接得罪这位玄门大师兄。此为一石二鸟,既可保全陆压,为我金乌血脉留一线生机,亦可借此牵制西方,甚至……在未来可能出现的圣人对峙中,争取到一丝微妙的平衡。”
此举虽有屈尊之嫌,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血海深仇面前,这已是帝俊能为妖族,为复仇,所能谋划的最有利的一步棋。
太一沉默片刻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唯有如此了。”
与此同时,洪荒大地。
十金乌虽已陨其九,但它们造成的创伤却触目惊心。
江河断流,湖泊干涸,焦黑的大地上裂缝纵横,无数山林化为灰烬,昔日生机勃勃的沃野,如今只剩下死寂与荒芜。
无数生灵种族十不存一,侥幸存活下来的,也在失去家园与亲人的痛苦中挣扎,哀鸿遍野。
后土祖巫行走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,步伐异常沉重。
她所过之处,能听到亡魂不甘的哭泣,能感受到大地深处传来的悲鸣。
她是土之祖巫,承袭盘古血脉,执掌大地之力,与洪荒大地本就息息相关。
此刻,感受着这片养育了巫族、孕育了万灵的世界所承受的苦难,她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疼痛。
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生灵,其魂魄无所依托,只能在天地间飘荡,日渐消散,或被煞气侵蚀化为厉鬼,永世不得安宁。
这种无序的消亡,这种无尽的痛苦,让后土的道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。
她找到了站在一座焦蒙特内哥罗巅,默默俯瞰大地的青玄。
“弟弟。”
后土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怆。
“这洪荒……昔日父神所化,何等壮丽,如今却……”
青玄转过身,目光柔和的看着她,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到来。
他轻轻颔首,语气中也有些伤感。
“天地杀劫起,众生皆刍狗。十日横空,不过是劫难显现的一角罢了。”
“难道就任由这些魂魄飘零消散,永无归处吗?”
后土望着空中那些若有若无、充满痛苦与迷茫的透明影子,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怜悯。
“它们也是洪荒生灵,也曾拥有喜怒哀乐……”
青玄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道。
“天地有道,生死有序。然则,如今的洪荒,只有生之所,却无死之归。洪荒有缺啊。”
“死之归……死之归……”
后土喃喃自语,眼中闪过一丝迷茫,随即渐渐亮起一种奇异的光彩。
她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,却又模糊不清。
“弟弟,我心绪难平,可否陪我在洪荒走走?”
后土抬起头,恳切地看向青玄。
她感觉,自己似乎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,而青玄的存在,或许能帮她拨开迷雾。
青玄深深地看了后土一眼,在她那充满悲泯与困惑的眼神深处,他仿佛看到了一丝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,却又蕴含着无上伟力的道韵在萌芽。
他知晓,那牵引洪荒万古格局的“轮回”,其出世的契机,就应在这位心怀大爱的后土姐姐身上。
“善。”
青玄点头应允。
于是,两道身影,开始漫步于劫后的洪荒。
他们走过干裂的河床,看到河底淤泥中挣扎而死的水族枯骨;穿过化为焦炭的森林,感受着那些曾庇护鸟兽的巨木残留的绝望气息;行经死寂的部落废墟,聆听着风中亡魂无声的泣诉。
后土越来越沉默,她的神念与大地相连,无比清淅地感受着这份席卷天地的痛苦与无序。
她看到强大的修士魂魄还能勉强存世,而更多弱小的生灵之魂,只能在风中迅速瓦解,真灵抿灭。
“天地不仁……还是天地本不全?”
她不时发出这样的疑问,眼神中的迷茫渐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坚定的、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。
青玄偶尔会开口,话语不多,却往往直指内核。
“魂魄何依?”
“真灵何往?”
“阴阳循环,可能只在天地之间?”
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后土的心海中荡开层层涟漪,引导着她向着那冥冥中存在的、填补洪荒空缺的方向思考。
这一日,他们行至一处巨大的天坑边缘。这里曾是帝俊太一与祖巫对峙时,能量馀波冲击形成的深渊。
深渊之中,不仅埋葬了无数山石土木,更汇聚了难以计数的、因这场灾难而死的生灵残魂。
浓郁的怨气、死气、不甘之气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片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黑暗地带,鬼哭啾啾,令人心悸。
后土站在深渊边缘,俯视着下方那无尽的血色与黑暗,感受着那滔天的怨念与悲苦,她的身体微微颤斗起来。
就是这里!就是这种感觉!
她体内的土之祖巫本源和轮回法则前所未有的活跃起来,与脚下的大地,与这深渊中的无尽死意产生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共鸣。
一个模糊而宏大的念头,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,骤然劈入了她的识海!
她猛地抬起头,望向青玄,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然,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悲泯。
“弟弟……我好象……明白了!”
青玄看着后土眼中那迥异于寻常祖巫,充满了神圣与慈悲的光芒,心中了然。
轮回之机,已至!